史可法镇定自若地坐在衙门中饮茶,在他身边,随侍着的舒`城县知县章可试一脸敬佩,终于忍不住开口道:“贼人大军围困,右参议如此镇定,实不愧为左忠毅公之弟子也!”
“吾师心肺,俱为铁铸,可法不及其万一。”史可法叹道。
“右参议过谦了,左忠毅公于大狱中心如铁石,右参议在万贼之中泰然自若,二者正可相当,正可相当!”
章可试没有说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”的恭维话语,打了几天的交道,他也算是了解史可法的脾气了,他根本不希望别人称赞他胜过左光斗,只希望别人说他象是左光斗第二——说好听些,这是谦逊不忘本,说不好听,则是这位右参议缺乏敢为天下先的气魄。
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,自己的这句吹捧,还是让史可法的脸色象被抽了一巴掌那般,变成了紫红色。
史可法想起了在无`为守城时的情形,他亲冒矢石上了城墙,结果战果尚不如俞国振的一个管家。事后想到俞国振面前沾沾自喜,结果被一顿挖苦讥嘲。
若不是有过这样的经历,他哪里能做到万贼围城中镇定自若!
因此他尴尬地咳了一声,换转话题:“献贼仍旧是围而不攻?”
“如史参议所说,献贼缺乏攻城手段,故此只是佯攻搔拢。”章可试道。
此时的流寇,虽然声势大,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少正面攻击坚城的手段,一般都是靠使诈才夺城。因此张献忠初南下时,面对一座庐`州城也会一筹莫展,直到抓住机会诱出了吴大朴,这才得手。
因此,张献忠自以为,对舒`城的围而不攻,不会引起怀疑。
“贼人虽是无攻城手段,但若是再任贼势猖狂,他们迟早会学会着攻城的。”史可法想到俞国振曾经说的话,颇为担忧地道:“试想一下,到时贼人用火炮、炸药,掘壕挖土,攻击城池……在无`为时,贼渠张可望便用火炮轰击城门得手。”
章可试也觉得后果堪虞,他皱眉好一会儿:“也不知援军是否能来……我观贼人,精锐也不过是一两万,其余大多都是乌合之众,若有三千精兵,便足以破之。”
“整个南直隶搜搜捡捡,也找不出三千精兵来。”史可法叹了口气:“本官在庐`州艹演了大半年,也只得两千军士,尚不能算精锐,而且还被献贼所破……唉!”
“现今就只能看无为幼虎了,他若是能破贼,一切……”
说到这的时候,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却是孙士美小跑着进来,他脸色微微露出潮红,看上去极是兴奋。
“有消息了?”史可法的镇定顿时没有了,他起身问道。
“尚无消息,但我观贼势,似乎有所变动……而且,有一个贼人射入城中这个。”
孙士美一边说一边呈上一根箭,箭上绑着一张纸。史可法打开那张纸,却是一封信件。
“呵呵,倒是嚣张。”两三下将信件内容看完之后,史可法道。
他将信交给了章可试,这是一封勒索信,要城中交出三万两白银和一百匹骡马,若是不肯,他便要下令攻城,破城后屠城三曰鸡犬不留。
“献贼心虚了。”章可试鼓掌道。
史可法点了点头,若不是他知道俞国振正在外围想法子破贼,他是猜不到这封信掩饰的其实是流寇心虚。
“如何复之?”史可法问道。
“待下官来复,史参议回复,未免太瞧得起献贼了。”章可试笑道。
他唤人拿来纸笔,刷刷一笔而就,写完吹干,将纸交给史可法,史可法鼓掌道:“好,好,章县果然为干员,这回得好!”
自有将官取信射到了城下,一个贼人拾起这箭,飞快地跑去交给张献忠。此际张献忠正一脸阴沉地坐在大帐之中,听闻城中已经有了回应,急得站了起来:“速速拿来,让咱老子看看!”
那纸上写的很简单:城中有钱有粮有马有骡,献贼若有本领,自来取就是。
就是这么一句简短的话,却象是一记耳光抽在了张献忠的脸上。
他自诩有本领的,对此前流寇公推出来的几位首领,包括现在的首领闯王,都是没有什么敬意。此次甩脱诸家流寇,带着老回回与混天王南下,在他自己看来是神来之笔,为了谋划这一步,早在一年多前他就开始布置,当初桐`城民变,虽然是闻香教为主,可幕后,也有他八大王张献忠在使气力!
这次南下,为了能独占富庶的江淮,他甚至不惜寻小隙与闯王、闯将分开,但事情进展得却不象他想象的那么顺利。原本防备空虚的南直隶,先是出了个庐`州吴大朴,在被他用计杀死之后,他的宿敌俞国振又出现了!
俞国振接二连三的巧计,让张献忠此前做的努力都化为泡影,甚至连他劫掠而来的收获,也成了俞国振的战利品。
他终于找到了逆转这种不利局面的机会,结果……现在他已经可以肯定,这个所谓的机会,是一个陷阱!
是将他与老回回、混天王分开,好各个击破的陷阱。官兵先是击溃了打援的老回回,接着击败据城守退路的混天王,现在,就要轮到他了。
“若这一切,都是史可法这厮的布置,倒又是一个洪承畴,难缠,难缠啊。”将那封信掷在地上,张献忠忍不住长吁短叹。
老回回与混天王相继兵败的消息,他已经得知了,现在尚不知老回回与混天王本人的下落,也不知道是哪支官兵击溃了他们。张献忠派出去的探子,几乎在一天之内,便被另一伙人连根拔起,这使得张献忠失了耳目。
他只能从逃来的老回回、混天王手下,得到相应的消息。
“数万官兵……难道其中有诈?”他也不是没有往这方面想,但老回回和混天王都是转眼间被击溃,而且对手展示出的战力也强劲得可怕,在张献忠心目中,能野战和攻城里,这般轻易击败他们的,只有来自山海关外常年与东虏作战的关宁军!
想到关宁军,张献忠悚然一动,朱大典收复中都之后,离着庐`州府不远,却按兵不动,他的辖下,可是有关宁军的!
若是朱大典表面上按兵不动,实际上却是绕道经运河入长江,昼夜赶来救援……那么,倒真有可能在南直隶出现三千拥有极强战斗力的关宁军和两万官兵!
张献忠琢磨了好一会儿,还是不能如此确定。他本来还有一个选择,就是留在舒`城外观望,可是若来的真是关宁军,被这支有许多骑兵的精锐官兵咬住了,他张献忠可就难以脱身!
而史可法的强硬回复,也让他觉得,整个过程果然是敌方计划之中的事情,从史可法出无`为起,他便中计了。
越去细想,便越觉得自己中计的可能姓极大。张献忠本姓多疑,若换了混天王,多半会留下来赌一把,可张献忠想到自己可能中计,顿时就急了,他下令道:“传令各营,准备走……向西走!”
他一声令下,众贼顿时拔营而起,看着流寇向西而去,站在城头的章可试与孙士美面面相觑。
孙士美是猜到了史可法与俞国振有密议,但并不知道这密议的具体内容,因此发觉贼人就这样离开,他也是极惊讶的。
“公灿,你觉得……贼人是真退还是假退?”章可试问道。
孙士美凝神远望,看到贼人退走时倒还算从容,颇有章法,他摇了摇头:“献贼狡诈,远胜他寇,下官也无法断定,贼人这是以退为进,还是真的不得不退军了。”
两人心里都是焦急,想要知道贼人的真实情形,因此在城中募了一位勇士,绳缒而下,去贼人遗弃的营寨看看,果然没有任何埋伏,而且营寨中扔了不少东西,包括云梯等攻城器械,统统被遗弃了。
“看来,贼人果然是走了,可惜咱们没有足够的兵力,若是此时衔尾追击,必获大胜。”史可法也接到了消息,终于上了城,望着远处贼人已经消失的地方道。
“这个……”
章可试与孙士美对望了一眼,都苦笑了一下。
“哦,二位觉得不妥?”
二人当真怕史可法下令,这位史参议进城以来,对于如何守城都是一语不发,完全交给他二人施为,因此他二人也算明白,史参议不是谦逊,而确实是在藏拙,对于兵事,他真是一窍不通。
“确实,献贼狡诈,安能不防我军追袭,料想献贼必定会安排精锐,埋伏于道旁,若是我军追击,必然被他伏击。如果他再乘胜攻城,咱们小小舒`城,只怕就要不保了。”
为了怕史可法不明白这其中利害,孙士美解说得极细,史可法听了之后,赧然一笑:“本官着实不通兵事,唯以气节上报君恩下抚黎庶,二位倒是知兵善战,今后安庐池大剿匪事宜,少不得还要有劳二位。”
二人唯唯,都是松了口气。在贼人离去半个时辰之后,远处又传来烟尘,初时众人以为是贼寇见埋伏之计不成,又杀了个回马枪,都是紧张万分,但过了一会儿,便见几骑奔到城下,为首者,正是包文达。
“禀右参议,桐`城知县杨公,亲率将勇,夜破老回回,计夺庐`江城,如今老回回与混天王都已破,献贼退兵,我军大胜!”
“万岁!万岁!”在他身边数人,都是欢呼起来。而他的报捷之声,传遍了城头,因此城头之上,也顿时呼声一片。
史可法捋须长笑,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,但笑声中,他目光微微有些呆滞。
虽然包文达没有提起,但史可法自己心中明白,俞国振,才是这次大胜的关键人物,可这样的一个关键人物,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呢?
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