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夜,风家寨半山腰的迎客峰。
大雪下了三日,山上积雪很深,来人一身风雪,行至门口,取下斗篷,落雪簌簌。
屋中炉火烧的亮堂。叶南归坐在主位,静静地看着他走进来。
西漠王。
父子俩已有十来年未见。
他看起来比以前老了许多,两鬓已生白发,脸上多了岁月留下的刻痕,只有那副严肃的表情,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气势。
叶南归没喊他,也没起身相迎,就这么看着他走进来。
只当他是个陌生人。
西漠王也看向他。叶南归和小时候差别很大,以往他只看过画像,而今看到真人……
三分像他,五分像他生母。
他们父子俩以前的关系,从他发现叶南归竟然对制衣有浓郁的兴趣后,就僵硬了。
那时叶南归蒙学,读书极好,在画艺一道展现了非凡的天赋。
西漠王引以为傲。
结果有一日,发现叶南归画了一幅霓裳图。
那时他才五岁,却画的栩栩如生,惟妙惟肖。西漠王以为是夫人所作,儿子临摹……
十分震怒,大发雷霆。
“你竟教儿子这种东西?丢尽我王族子弟的颜面!”
叶氏十分震惊地看着霓裳图,这当然不是她教的。自从做了西漠王的夫人,她自己都不再碰针线活,只是不想给他丢脸……
万万没想到儿子竟然有如此天赋。她是其中行家,一眼便看出,这一副霓裳图天马行空,大胆想象,不拘旧例,自成一派。若精心培养,将来成就必定在她之上。
她没反驳,低声赔罪,替儿子把罪名背了。
叶南归澄清,“这不是母亲教的,是我自己画的,送给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就被西漠王一巴掌打翻在地。
“混账!你记住了,你是王族子弟,从今以后,再也不准画这种东西!”
叶南归气急要辩驳,叶氏连忙捂住他的嘴,含泪道歉,“都是妾身教子无方,王上息怒,妾身一定好好管教,绝对不会让他再画……”
这是父子俩第一次冲突。叶氏哭着给他热敷鸡蛋,消脸上的淤肿。他愤愤不平,还要和父王理论……
叶氏哭着拦住他:
“你父王是为了你好,他怕你被人瞧不起。有我这样的生母,已经让你在宗室你抬不起头了,琰儿你不能学我啊……”
“母亲何出此言,儿子从未觉得……”
“为娘求你了,你好好读书,莫要再画了!”叶氏苦苦哀求。
他不忍母亲伤心,只得应下。甚至没来得及告诉她,那副霓裳图,是送给她的。
是想送给娘亲的衣裳。
叶南归不知道的是,次日王后将叶氏叫过去一番斥责,罚跪半天,以毁教王嗣为由,要送她去王陵思过。
西漠王下朝后听闻消息,才把她救了下来。
“又给王上添麻烦了。”叶氏低垂着头,福身行礼。
西漠王伸手搀了她一把,道,“琰儿聪颖,我对他寄以厚望,袖儿莫要轻纵他胡闹,将来,他要做我西漠的栋梁之才,你可能明白?”
“妾身明白。妾身一定不会辜负王上的期望!”
叶氏从小被卖进宫当宫女,学了刺绣,便分入尚衣局,大字不识几个,也不懂什么大道理。
她只知,过去不能给王上丢人,现在不能给儿子丢人。
于是从她嫁入王府,直至她死,都没再碰过针线。
母亲故去后,叶南归整理旧物,发现了她藏在箱底的几张图纸。那是她出嫁之前的旧作,她已经很多年未提笔了……
都是男图,从留下的尺码来看,是画给西漠王的。
还有一个他小时候玩过的拨浪鼓,和一本绣谱。
那是早年她成为天下第一绣娘之时,尚衣局为她所著之书,记载着她擅长和发明的所有女红相关的东西……
而今习女红者必修之。
叶南归从未见母亲看过此书。但直到这一刻,他才仿佛明白了什么……
这些是母亲心底最珍贵的东西。
宗室子弟每次起口角,都拿“你娘是绣娘”来“侮辱”他。
(绣娘奴籍,比普通百姓地位低)
其实他并不觉得侮辱。
但母亲一定,很自责吧。
后来叶南归偷偷画了很多图,藏在箱底。西漠王日理万机,一开始也没发现,相安无事……
然后,被举报了。
西漠王愤怒地将所有图纸付之一炬,甚至没发现,其中有几张,是叶氏之作。
更不会知道,那是为他心心念念所作之图。
想来她当年未嫁之时,还未料到,一入王府,身不由己,她再也没机会为他亲手做衣裳。
其他妃嫔为他裁衣,能称体贴,算作一番心意。但她要和绣娘这个身份切割,连普通人都能做的事,却也不能。
赤诚情意,年年岁岁封藏在箱底,不为人知。
“什么条件?”西漠王看着他,开门见山问道。
叶南归一愣,“什么?”
“什么条件回西漠。”
西漠王公事公办谈生意的态度,让叶南归有点意外。
不过想想也是,迫于无奈给他写一封道歉信,应该已经是忍耐至极了。
当面和他好言相劝这种事,对于一生高傲刚愎自用的西漠王来说,做不出来。
“西漠与我无关。”叶南归面无表情拒绝。
“你想要什么?即便是世子之位,也可以商量。”西漠王皱着眉道。
世子?
这么下血本?
如果换成钟离族其他王嗣,必定心动。
但叶南归摇了摇头,“并无此意,西漠王如果是来和我谈生意的,请回。”
西漠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眼神锋利,“你无心世子之位,那公主为什么给你铺路?”
作为一州之王,他难道还不清楚,叶南归回来,代表什么吗?
外人看来,他仿佛逼不得已才同意叶南归回来,但其实……
如果这是叶南归夺嫡争权的谋划,钟离王族后继有人,他可以放心了。
“殿下只是给我选择,但选不选,是我的事。”叶南归望着他,语气平静,“不去西漠,这是我的答案。”
西漠王冷笑一声,“还以为你这些年有了一些长进,没想到还是这样没用,不堪造就。扶不起的烂泥!”
这样的斥责,他从小听过太多,习惯到已经不会觉得刺耳。
但话音刚落,一袭红衣的女子一脚踹开门,“在姑奶奶的地盘,你骂谁呢?叶南归我罩的,对他客气点,否则你是他爹,也得横着下去。”